正当史昂梦见狮子时,撒加走上图书馆的楼梯,取下书架顶层第三册诗集。不久之后,读诗的人将在星之丘杀死梦见狮子的人。
传令官守在半阖的门外召撒加立即去见教皇。艾俄洛斯正提着灯,灯光洒在古旧蒙尘的书脊上。他的手原本极稳,此时却不知为何游移,自有主张一般照见倚在书架上的撒加。长久的相处中,艾俄洛斯印象里的撒加好像一直身处阳光下,明朗温柔,是无云的晴空和平静的大海。然而空旷黑暗的地界被一爿灯光撕开,灯下的撒加却未免容光太盛,在聆听来自教皇的指令时莫名显出邪性。艾俄洛斯迅速地闭了闭眼睛,忙说,
“快去吧。我也回射手宫待命。教皇大人深夜召见,想必有要事。”
“我要找书,连带着拖你到这么晚。”撒加的手指轻之又轻地点在艾俄洛斯的眼角,“你睡吧。想必没有要事。”方才一闪即逝的邪性果然是错觉。近在咫尺的撒加目光溶溶温存蕴藉,忽而又远去。零星月光入室,他站在光影交界处垂眸的样子不像谦恭,而是于百无聊赖中坦荡地透露出傲岸,
“这世上总不至于只有我感到无聊吧?”
此等言辞谈及教皇,是否算是不敬呢?圣域上下,所有战士之中,艾俄洛斯都算得当之无愧的楷模。楷模遮着嘴角盖过一声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晚安,撒加。”
教皇厅里无昼无夜,终年灯火辉煌。后来撒加戴上伪装的黄金面具坐上高处才晓得,不只教皇厅里无昼无夜,教皇本人的世界也无昼无夜——透过沉重的面具看出去,视野永远是那样狭小昏昧,一切人、事都狭小昏昧。
如何敬爱这样一幅视野里的神呢?天赋超绝的双子座至死也没有学会。而在此之前他恭谨地垂下头行礼,教皇摘下面具,“抬起头来。”
“视吾面”,不是好的预兆。撒加知道比起预兆,更有恶意的是作此联想的自己。他抬头望去,远在金碧辉煌的权力最高处,教皇的样貌果真不似往常——史昂脸上淋淋漓漓一层冷汗,双手青筋暴起,紧绷着保持平稳。双子座在年轻而强健,尚且没有体会过失控感的时候就见到人如何痛苦地掩饰失控感。他怀抱真诚的哀怜学习位于圣斗士顶端的人如何时时刻刻保持应有的姿态。不久的将来他也须时时刻刻端起威严姿态。
“您又做噩梦了。”
“我又做噩梦了。”
这不是撒加第一次听教皇描述噩梦。教皇经历过二百多年前那场惨烈的圣战。关乎战场凶险无情,他从来不对年轻的圣斗士们细说。人的身体如何在另一个人的拳头之下化为齑粉,说得越细致越暴露其为纯粹的暴力,也就越难以靠近崇高。对于向崇高献身的战士来说,想象力是多余的素质。可惜双子座天生拥有过于丰盛的想象力。早该无惧死亡的教皇向他描述可怖的噩梦,他就依从地沉入梦境之中。
和平年代里史昂的第一个噩梦发生在一家嘈杂的小酒馆。撒加浸入梦中,按自己的习惯要了一杯冰水。玻璃杯壁上布满细密的液珠,在灯光下绚丽可成一场梦中梦。撒加托着下巴,随意在杯壁上勾画。与此同时,吧台边一群青年人正争吵,角落里一对情侣正拥吻,门口几个孩子蹦跳着玩挂在门上的风铃。撒加幼时和弟弟流浪,星命指引他们上圣山,接受严苛的训练。在他常识范围内,大地凶蛮,靠近神则意味着直对生死朝不保夕。他鲜少见这样平易温存的景象。若这不是教皇的噩梦,他几乎要忍不住说,
“真是一场好梦。”
可惜这里是旁人的噩梦。最为妥帖的双子座只有沉默,看美丽的水晶杯,让梦境继续下去。梦中的史昂是这家酒馆的钢琴师。环境太嘈杂,没有人听他弹琴。他先是平稳弹奏,接着越奏越急,最后旋律节奏手型全不顾,双手握拳向琴键擂去。圣斗士的拳脚能撕裂大地,然而撕不碎自己的梦境和梦境里坚若磐石的一切。青年们仍然争吵笑闹,情侣仍然亲密拥吻,孩童打落风铃四散奔逃。撒加仍然勾画着杯壁上的水珠。
“就这样。没有人听我弹琴。”教皇的双手仍维持着握拳的姿势,而撒加的指尖还残存着温存的凉意。大多数时候教皇并不像个老人。二百年岁月压不垮他,一个梦忽然让他显得苍老。撒加侍立在他身旁,目光游移,看的是教皇手边饰有黄金和宝石的水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