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对真正中国传统的棉花纺织工艺其实也不熟,他一是靠着在邕州的时候了解崖州一带土民的织布方法,二是靠着自己学农机的底子,杂揉起来,另搞一套。但道理总是相通的,实际与后世机器织布的工艺相差不大。
传统上,棉花采摘后是先轧棉,然后弹松,然后纺纱,再织成布。
轧棉、弹松、纺纱,这是与丝麻迥然不同的工艺,历史上都是从元朝之后渐渐发展起来,到明朝中期达到顶峰,再之后基本就是原地踏步了。
从棉花中去除棉籽,是一项极费工时的工作。历史上从黄道婆发明轧棉机,一直发展到明朝的“太仓式”轧机是顶峰,此后便就再无进步,甚至有些倒退。
“太仓式”轧机可以算是小型手工轧机的巅峰之作,已经足以满足家庭轧棉的需要,再发展,就是大型的棉花机械,进入了成规模的棉纺织工业阶段。而商品经济是工业化的催化剂,自然经济条件下几乎不可能发展起来。
这跟政治制度无关,商品经济可以催生出资本主义制度来,资本主义制度却不一定会催生出商品经济,两者的关系远不如想象中那样大。
其实,欧美棉纺业的革命,是由与“太仓式”轧机有些相似的美国伊莱惠特尼新式轧棉机带来。正如“太仓式”轧机在中国实际巩固了自然经济的地位,惠特尼新式轧机也同样巩固了美国南方大种植园主的地位。这种新式机器大大增强了他们的经济力量,提高了他们的政治势力,是美国南北战争的技术催化力量中重要的一个。
经济革命是商品经济催垮自然经济,这是经济基础,政治制度的变革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而不是反过来,政治制度来决定经济基础。
没有商品经济的革命,政治制度的变更就会没有意义,不但不会体现出社会进步的一面,甚至会走向反面。历史上,除了少数的几个国家,因为宗教、历史、地理及文化传统等方面的影响,资本主义制度可以与商品经济相互促进,滚雪球一样越发展越快外,大部分国家的资本主义制度都带领国家经济走向了种植园主经济。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结论。如果反过来,认为上层建筑可以带来经济基础的革命,则就成了社会达尔文主义。
作为一个穿越者,徐平需要做的是完成商品经济对自然经济的革命,至于上层建筑会如何变革,历史会给出答案,那是自然的历史进程。
弹棉花的机具革新在中国的进展极其缓慢,数百年几乎没有进展,究其原因,还是与中国的小农经济没有需求有关。社会需求催生社会变革,没有需求,哪怕变革出现了,也会慢慢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默默无闻。
纺纱机具在最开始的时候,中国的发展还远远领先于欧洲,与珍妮机类似的纺纱机在中国出现得远比英国早。实际上直到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从中国输入棉布,而且中国棉布,尤其是江南一带的棉布还是高质量的代名词。
中国一直没有冲破自然经济的束缚,商品经济发展不起来,社会资源得不到有效的配置,最终被赶上,超过,并越拉越远。而其中的关键,就是在棉纺织工业上。
中国传统是小农自然经济发展的巅峰,几乎达到了一种极致。在领先的时候,自然可以沾沾自喜,以天朝上国自居。当经济革命来临,这种成熟就成了负担,发生商品经济革命的门槛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高。新的经济革命经常选在先前相对落后的地方突破,徐平前世的经济学家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后发优势”。
原先走得快的地方,在新的技术革命和经济革命面前,会成为顽固的保垒,成为革命的反面力量。而在相对落后的地方,则可以生根发芽,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