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可以抚慰人间的伤痛,死去的人,长埋土中,傲骨成尘成土,他们换了一个方式活着,活在百姓的心中。活着的人还要苦苦支撑,无论是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是高居庙堂之上的文武百官。

    上元节到了。这天,百姓们庆祝一年中第一次的月圆之夜,天官喜乐,故要燃灯放烟火。太子觉得今年的上元节格外寒冷,宫中也冷清了许多,没有各处布置灯火,也没有准备上元节夜晚赏月放烟火的活动。朝廷刚刚损失了那么多精兵良将,又被北方蛮夷部落打入了京城,这意味着,那条最坚固的防线:关宁锦防线,再也无法把这些蛮夷抵挡在关外。这明朝两百多年来的颜面已经丢尽了,曾经君临万邦的场景恐难再现,明朝危矣。

    崇祯皇帝和内阁的老人们还在殿里议事,谈论的不是后金军方面的问题,而是中原地区大规模的流贼越来越猖狂,赶不走杀不尽,死了一个高迎祥,又来了一个李闯王,让皇帝和大臣们都头疼不已。

    崇祯皇帝已经没有心思和精力赏什么月亮放什么烟火,便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了皇后处理,只一个要求,就是不可铺张浪费。

    皇后心下明白,如今朝廷国库空虚,皇帝多次动用了自己私库里的银钱用于赈灾和军费粮草。作为皇后她知道皇帝日夜辛劳都是为苍生为大统,可作为一个妻子,她也心疼自己的夫君日夜不停地看奏折、批奏章,也曾几次夜里偷偷抹泪。

    上元节那天的夜晚,一轮圆月悬于高空之上,照着人间无法团聚的普通百姓。皇后令下人们准备了几桌晚宴,除了皇亲国戚的女眷外还宴请了几位朝中大臣的妻女。太子坐在母亲的身旁,还有朝中的几位公主和皇子齐聚一堂。太子看着这个几乎全是女眷和孩子的晚宴,心下明白,朝中的男人们都在议事堂商议要讨伐那个叫李闯王的人。

    太子顺手就给自己最疼爱的妹妹也就是长平公主夹了些菜,长平公主是崇祯皇帝在位时最疼爱的女儿,平时虽然娇气了些,但在这样的晚宴上,也规矩了不少,也学着母后一样端庄地坐着,也就是一会儿功夫就支撑不下去了。她拉着皇后的衣角撒娇道:“母后,母后,月亮就是一个圆圆的白饼,没什么好看的,今天来了这么多好看的妹妹姐姐,不如让她们各展才艺,也让我开开眼界,如何?”

    皇后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拉着自己的衣角,把头往自己的肩膀上蹭来蹭去,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觉忧愁消去了大半,便也依着她说:“上元佳节,月华如水,很是难得,不如各位尽兴,弹首曲子来应景应景。常有听闻礼部侍郎宁浤之女,十二岁琵琶冠绝京城,不知今日在席上否?”

    “禀皇后娘娘,小女今日在席”,一声清脆透亮的声音在席间响起,宁夫人便牵着宁婉从后面的席位上走了出来,看起来像是太子一般大的年纪,微低着头,虽不大,却看得出是一副美人皮相。细看,白里透着粉红的脸蛋,温柔的眉眼,朱唇微启,额前有几丝碎发随着风儿飘起又落下,就像一朵绽放于春日里傲视群芳的牡丹,只是还未长大,所以显得有些稚嫩。这是太子第一次见到这位宁姐姐,这一眼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双澄澈的双眼,明亮亮的,好似天上的月亮照在湖面上,微风吹来时闪动的粼粼波光。

    上元节前一日,宁夫人告知女儿自己在上元节那天要去宫中赴宴,便询问她是否要一起去宫里看看。宁婉也早就想入宫去见见世面,听闻紫禁城始建于永乐四年,是历代皇帝居住的地方,朱红色的宫墙,金黄色的琉璃瓦,说不尽的辉煌大气。

    宁浤夫妻感情甚好,虽已经年过四十,却只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十分疼爱,将她视为掌上明珠。那时节常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夫妻俩并不这么想,她们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将来如此平庸。宁婉喜爱诗书和音律,夫妻俩便为女儿请了京城里最好的教书先生和乐器师傅,他们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可以幸福快乐地过这一生,只做她喜欢的事。

    进宫那天,侍女为宁婉准备了一身鹅黄色带有牡丹图样的长裙,一对精巧的深绿色宝石耳吊坠,再用黛石制成的眉墨描眉,最后又往她嘴上覆些胭脂。一番打扮下来已到了进宫的时辰,宁婉便随着母亲的马车匆匆入宫。

    席下,宫人们为宁婉准备了琵琶和椅子,正当宁婉还在思索着要弹什么样的曲子来应景时,皇后便开口说道:“无需顾及其他,你想弹什么曲子便弹什么曲子。”说完对着席下的女孩温柔地笑着,宁婉感激地看着皇后,说道:“多谢皇后娘娘。”

    宁婉从小喜欢音律,对琵琶更是一见钟情,世人大多认为琵琶是被章台艺妓用来消遣和讨客人们欢心的,是极柔极灵动的乐器,殊不知,琵琶亦刚亦柔,亦乐亦悲亦可寄相思。琵琶曲可以分为武曲和文曲,今天,她不想弹些闺中消遣的乐曲,她想向大家展示一下,手中这个乐器雄厚的那一面。她选择了《霸王卸甲》一曲,此曲共分十六段,与《十面埋伏》一样取材于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不同的是,《十面埋伏》的主角是刘邦,而《霸王卸甲》的主角是项羽。

    在一片寂静中,席上响起了琵琶悲壮而又沉闷的乐曲,隆隆战鼓声从席下传来,低沉悲壮,节奏有快有慢,快的时候像湍急的流水,渲染了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质,慢的时候像珠落玉盘,就如同项羽在四面楚歌中面对爱妃发出“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无奈和痛苦,悲戚凄凉,如泣如诉,令人肝肠寸断,情到深处,弹奏的人和听的人也几度落泪。最后,“众军归里”,悲剧的气氛已被消遣,不知是对事已成定局的麻木,还是从麻木中苏醒后觉出的凄凉。

    一曲已毕,皇后听得动了情,不觉得曲已终尽,看到宁婉从坐上起身向她行礼,她才反应过来,席下的人已经演奏完了。一曲《霸王卸甲》悲伤哀沉,与这上元佳节实不相配,却像是如今的朝堂和战场。这世上的人啊,又何必逃避,只沉浸在岁月静好得假象中呢?